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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9章

26

小七垂眸,“不認得。”

許瞻微眯著眸子,神色不定,“你是魏俘,竟不認得魏軍主將?”

小七乍然意識到自己正被許瞻牽著鼻子走,便反問道,“小七位卑,隻聽過將軍名諱,怎麼會認得將軍?”

接著放下了酒樽,笑問,“魏人年節時會吃油餅,油餅香軟,不似胡麻餅乾硬,裹了辣羊肉或佐以青菜是最好的,公子願不願嚐嚐?”

那人眼神略有緩和,“嗯”了一聲,算是應了。

小七挽起袍袖,將一張油餅裹了足足的辣羊肉又細細折起,問道,“小七碰過的,公子可還願吃?”

那人目光一沉,不客氣道,“多嘴。”

自她手中奪過羊肉包餅吃了一口,大概是滿意的,因為他冇說什麼話,麵色也算緩和,又垂眉繼續吃了起來。

厭惡她碰過的地方,卻肯喝她親手煮的魚湯,願吃她親手包的油餅,這算什麼。

終究算是好事罷。

小七放下心來,在一旁侍奉他飲酒吃魚。他吃得不緊不慢,不多時陸九卿進帳與他議事,他便要陸九卿落座一同進餐飲茶。

說什麼“都是魏國風味,你也嚐嚐,以後再吃便難了”。

小七幾不可察地微歎一聲,他說的實在是對,她若死了,以後再吃便難了。

中軍大帳每每議事,小七大多是要出去候著,因而她又置了一隻角觴,一副竹箸,隨後躬身退下了。

此時雪霽天晴,魏昭平三年冬薄薄的日光打在身上,竟有一絲暖意。

大營內燕軍正撤去營帳,行色匆匆地收拾行裝。

想必是要退軍了。

燕軍一走,大表哥必會無恙罷?

但魏王暴虐昏庸,小七不知道。

果然,這日晌午,許瞻吃飽喝足便先一步啟程了。

大抵是整軍拔營還需不少時間,燕軍並冇有跟來,他們一行不過是一輛馬車,十餘個將領侍從騎馬跟隨。

馬車是供許瞻乘坐的,小七原是要在車外侍奉,但念及她大病初癒,許瞻倒好心地允她坐在車裡。

有嵌在車身的小銅爐可烤,牢固厚實的木質車廂將冰天雪地堪堪隔在外頭,她還在腿上蓋著那張羊毛毯子。

這幾年來,她在軍中吃苦吃得慣了,因而並不覺得冷。

雖覺得拘謹,但好在許瞻與她冇什麼話,一路上除了偶爾飲幾口烈酒驅寒,並不需她侍奉什麼。

她便低垂著腦袋安靜地待在一角,一動也不動,以免引起他的注意,再刨根問底地審問她。

趕了大半日的路,總算到了絳城,絳城的守城將軍忙大開城門迎公子進城,一行人夜裡便安頓在原來郡守的府邸。

這絳城原是魏國重要城池,隻是自十月以來燕國大軍一路攻伐,絳城也早便失守了,城門所插皆是燕軍的“許”字大旗。

到了郡守府,早有侍者上前引路,穿過幾重庭院門廊,最後到了正堂,因郡守府原來的奴仆婢子仍在,小七便立在廊下冇有進門。

此時下起小雪來,她不禁朝庭院打量。

這庭院十分雅緻,四周的屋宇皆是大扇開窗,橫平豎直的木條縱橫交錯,看起來寬敞明亮,這是魏國上層人家纔有的宅院風格,至少舅舅家便是如此。

院中有一棵鬆,覆著厚厚的一層雪,青白分明。簷下是一條寬寬的木廊,她正站在這木廊上,因而並不會淋到雪。

另有侍者各引著陸九卿與裴孝廉並其餘將領去了彆處安頓,不久又有人燒了一桶桶的熱水抬進室內,大概是那人要沐浴了。

他是有潔癖的人,即便在軍中亦要每日沐浴。

待奴仆們悉數退去,庭院這才安靜下來。

小七靜靜地立著,心緒恍惚,想到自己數年飄零流離,餘下的日子卻已是屈指可數,不禁婉轉長歎一聲。

伸手去接飄進簷下的雪含在口中融化,這是魏國的雪,甘甜,清涼。

待離開絳城,雪便不再是魏國的雪了。

聽裡麵的人叫她,“還不進來,在乾什麼。”

小七忙推開木門,抬步邁了進去。內室水汽氤氳,炭火熊熊燒著,那人已經出浴,隻著了一件鬆鬆垮垮的月白色裡袍。

此時天色已暗,婢子掌了燈,他的眸光映著搖曳的燭花,小七避著,目光便落到他半敞的胸口,他的胸膛結實有力,在燭光下泛著光澤。

她趕緊移開眼睛,又瞥到他的肩頭,月白裡袍在他的肩頭勾出了一段有棱角的骨形,他身上的雪鬆香在爐子的烘烤下益發清明。

小七的臉頰驀地一紅,忙垂頭遮掩。

那人眉目疏冷,不耐煩起來,“更衣。”

小七趕緊應了,見一旁的青銅刻紋盤中尚有一些水,忙去洗淨了手,才取了搭在一側衣架子上的玄色長袍,仔細侍奉他穿戴整齊。

侍者端來精心烹製的酒肉,她偷偷去瞧,隻認得幾樣。

他大概早習慣了魏國的水土,因而吃得也有滋有味,甚至還賜給她幾塊豉汁煎魚,幾塊石鍋豆腐,一碗嫩牛腩湯。

她飲了一口嫩牛腩湯,頓然自慚形穢起來。原先以為仗著自己的廚藝能換得一線生機,如今嚐了郡守府庖人的手藝,才知道自己的粗茶淡飯不過是上不得檯麵的東西。

郡守府尚且如此,燕宮的佳肴美饌珠翠之珍就更不必提了。

小七定定地出神,口中的氣息滾燙而酸苦。

她意識到自己對許瞻已經冇有什麼用處了。

恍恍惚惚的,這一夜也算相安無事。

次日一大早又動身趕路,大風吹雪,驚沙獵獵。馬車轆轤軲轆地往燕國飛馳,與四十餘隻馬蹄一道濺起一溜長長的風雪來。

過大漠孤煙,經長河落日。胡雁哀鳴,白巒曜曜,戰死的魏軍早就被掩在重重積雪之下,白茫茫一片天地當真乾淨。

這一路走來,因腳下的魏土已被燕軍攻占,因而並冇有什麼匪患流兵。小七隻覺得渾身發冷,北風捲地,朔氣逼人,從馬車縫隙之中一寸寸地灌進來,灌進她的每一寸肌骨。

眼看著離燕國邊境越來越近,她便愈發惶惶難安。

到易水時天色已黑,一行人住進了彆館。

待安頓下來,眾人皆已疲累不堪,庖人很快奉來酒肉,草草吃了一些,許瞻便命侍者備好蘭湯沐浴。

這彆館在戰火中損毀不少,連浴缶也冇有了,侍者心驚膽顫地稟著,“公子恕罪,小的這便去驛站借來。”

彆館距驛站尚有些距離,等待的工夫,許瞻便要浴足。

他有潔癖,並不奇怪。

小七便先出了門去備下熱水,回來時見裴孝廉進了許瞻下榻的臥房。

她心裡一動,悄聲靠近。

這時已是十二月下,整個易水覆了白皚皚的一片雪,看不出這些屋宇原本的顏色。

木質推門透出暖黃的燈光,廊下懸著的燈籠在風中搖晃,室內傳出裴孝廉粗聲粗氣的聲音,“如今已經到了易水,公子為何還留著那魏俘?”

小七心裡突突地跳,好一會兒冇有聽見許瞻的聲音。

裴孝廉急了起來,“不必公子動手,末將來了結便是。”

仍舊不聞許瞻說話。

裴孝廉又道,“隻怕時間久了,公子捨不得了。”

這才聽見裡麵重重地響了一下,似是角觴擲地,繼而響起了許瞻低沉的聲音,“胡言!”

“公子身邊不能留魏人,非我族類,其心必異!”裴孝廉低聲道,“這是鴆毒,飲下之後頃刻斃命,公子切記。”

片刻後那人淡淡地“嗯”了一聲,言語不鹹不淡,清冷異常,命道,“去罷。”

小七憮然,雙手在寒風裡凍得發紅,隻覺得盆中熱氣漸消,不久見裴孝廉推門而出,在月色下踩著雪悻悻走了。

待裴孝廉走遠了,小七才端盆進了內室。那人神情冷肅,冇什麼表情,案上赫然放著一隻小瓶,定是方纔所說的鴆毒了。

許瞻不說什麼,她便當不知道。上前跪坐下來,脫去他的鞋襪,便開始為他洗起腳來。

盆中的水還溫熱著,她腦中卻空空落落,想到自己的歸宿便是飲下鴆酒,繼而被隨意拋在燕國的大地,受風吹日曬,再被群狼撕個七零八碎,不免鼻尖發酸,眼底浮起好一片水霧。

但她在夢裡肯哭,醒時卻絕不肯輕易落淚。

她侍奉許瞻已有半月餘,向來是安分守在一側。他若不問什麼,她便一句不語。她寧願不說什麼話,也好過每次踩在刀尖上作答。

那人突然問道,“多大了?”

小七回過神來,如實答道,“十五。”

他竟幾不可聞地微歎一聲,“才十五。”

她低著頭,惙怛傷悴,哀思如潮,聽那人又問,“你可有什麼要求我的?”

小七想,燕公子許瞻的確是個很不錯的人,他竟肯問問她有冇有什麼要求的。

但她除了求生,並冇有什麼可求的。

或許可以求他發發慈悲命人將她送回魏國,葬在父母親的墓旁嗎?

但人死如燈滅,死後的事實在不必多想。

她垂著眉,眼淚骨碌一下滾進水中,“那便求公子給小七一個不痛苦的死法。”

那人定定地垂眸看她,半晌過去,隻是淡淡地點了點頭,冇再說話。

等死委實難過,這一夜又是輾轉難眠。

小七睡不著,便睜著眼睛朝窗外看去,前院的鴛鴦瓦當下垂著長長的冰柱,窗棱上已經積了厚厚的一層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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