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是陽光熹微,偌大的皇城覆上一層清淺的亮色,簷上脊獸顯出了光影,更是神氣活現,恍若真侍立在那上邊一般。
殿內,烏泱泱立了滿廳的大臣,個個垂首斂目,默然不語,生怕下一個少帝就點了他們的名兒似的。
薑懷央端坐於上首處,著明黃朝服,抿著唇,眉間似凝著冷霜,瞧著心中似是另有所思,也難怪群臣皆是一副大氣也不敢出的模樣。
他的目光在群臣中逡巡了一陣,沉聲道,“若眾愛卿今日無本可奏,那朕便先言了。”
下邊漸漸有人與左右相視,並非是他們皆無事可奏,隻是見新帝麵色不虞,誰也不想先開口,觸了這位的黴頭。
這會兒見他有事要說,又生怕他發難的人是自己,人人自危,而盼著身邊有那位大人上奏些雞零狗碎的小事,拖上一拖,興許皇帝被諸事所擾,就忘了原先要說什麼了呢。
程老爺立在靠門處,不易被薑懷央注意到,自是膽子大些,悄悄抬眼瞟了他一眼。
這新帝即位以來,雖是年歲不大,卻手段狠戾,導致不少年長的大臣提及他都是怵得很。可程老爺這會兒卻是不太慌的,彷彿有了長公主這一層關係,便沾親帶故,無需怕的了。
甚至略去他周身如秋風般肅殺的氣韻,程老爺頭一回意識到,這位新帝其實還未有家中長子年歲大。
如此一想,他又將所要上奏之事在心中略過了一遍,出了班列,拂起前衽跪於禦前,“臣有本奏。”
許是隔得較遠,程老爺並不知道,薑懷央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。雖是遙遙注視著他,可薑懷央的心思卻不由飄向旁處,殿中寂靜,耳邊卻似有鈴音響起。
他記得那小娘子便是程禦史家的媳婦兒。
不論心中如何想,他麵色卻是不變的,在旁人看來依舊是一派清冷。他道,“愛卿請講。”
程老爺捏緊了手中的笏板,“前幾日有人報曰,近四年來,漠陽知府陸陸續續私扣軍餉,總計白銀數千兩,已經查實。隻是這銀錢卻是不知所蹤,望陛下遣人追回。”
聞言,薑懷央驀地冷笑一聲,緩聲道,“朕欲言之事,也正是此案。如今愛卿提起,卻是正好了。”
底下群臣俱是心下一緊,不由得朝程老爺的方位看過去,暗裡大呼不妙。原本還想著能拖延便拖延,他可好,直接替陛下說了。
程老爺也感受到了周邊群臣埋怨的目光,隻覺得身上似有千斤重,叫他不由得伏低了些,手心微略濡濕。
“朕問你,”薑懷央坐於高處,睨著下邊,沉聲道,“此人貪汙數年,期間如此之久,你又乾什麼去了?朕要你是叫你吃白飯的麼!竟是訊息都傳到朕這裡來了,方纔見你知曉。”
漠陽位於蕪國邊境,臨著胡地,乃邊陲重鎮。涉事官員不知如何做到的,竟是將上下瞞得如此嚴實,且在他們的人去搜查前,將銀兩神不知鬼不覺地轉移,當真是有本事。
若不是軍中幕僚多了上點心,致信京中,與撥款一比對,怕是再過個百八十年的,也發現不了。
程老爺張了張嘴,辯解的話在口中徘徊,最終隻道,“臣有罪,請陛下責罰。”
他並非冇想過此話帶來的後果,不顧慮家中妻小。隻是唯有如此,才能叫陛下相信,這四年的瞞天過海裡,冇有他的一份包庇。
薑懷央倒是有些意外他會主動請罪。他其實心中清楚,漠陽遠在邊陲,饒是程長胤身為禦史,也是鞭長莫及的。何況一個知府,能做到如此,難保背後冇有旁人。
但薑懷央欲提起此事,其實是懷了私心的。
於是他順著程老爺的話說下去,“既愛卿已知過錯,且罰俸一年,若接下來還有失職之處,自是不再姑息,貶官流放。望愛卿引以為戒,好自為之。”
對於貶官流放來說,一年俸祿不過是不痛不癢懲戒。他知程禦史在職時都還算本分,未曾真的想過如何重罰。
他隻是要程家出點事,好叫他們將心力自兩子婚娶上,移至彆處。甚至自知有愧,斷了與昭容的往來。
下邊程老爺鬆下一口氣,中氣也足了些,“臣遵旨。”
側眼看熱鬨的幾個臣子也紛紛收回目光。
不一會兒,朝堂上的氣氛稍稍鬆快起來,而後自是有事上奏的出班,無事的緘口傾聽,諸事奏畢,各歸其職。
程府東廂。
阮玉儀手上繡著衣襬處的紅梅紋樣,忽地覺著冷了些,便停下手中的動作,對一邊的木靈道,“去將窗子掩上罷。”
木靈笑道,“都說叫您莫要穿這件,非不聽,如今的天氣比不得初秋,不冷纔是奇怪呢。”
再看阮玉儀,她著一撒花煙羅衫,搭一襲純麵百褶裙,那玲瓏小花繡得精巧,咋一瞧,卻像是活過來似的。發上簪一銀蝶步搖,行走間微略晃動,也要振翅欲飛一般的。
她又穿了幾針,邊回道,“從前嫌太花哨,一次冇動,便給擱箱底下了。今兒正好琢磨著,穿哪件為好,正巧見著這套,這才覺著新鮮換上。”
在屋子裡頭還不怎覺得,要出了門,真覺得凍得不行,左右不過再添件披風的事。
這絲線顏色豔麗,卻是比聖河寺那榕樹上,正紅的絲線要暗上幾分的。她不禁想。
她繡幾朵,便歇上一會兒,待完成得差不多,就已是下午了。因著木香受了昨日的事,阮玉儀想著讓她休息著,打算帶木靈去寺中。
替阮玉儀補了下口脂,兩人正要出門。隻是還未等走出幾步,就見後邊木香追了上來。
她小臂上挎著一件披風,上前展開,為阮玉儀繫上,“小姐今兒怎的穿得如此單薄,若是再受了寒可怎生是好。”說著,她瞥了一眼木靈,這一道眸光中,頗含著些責怪的味道。
木靈見她拿著披肩過來,才恍然想起忘記給小姐多帶件衣裳了,這會兒被木香一瞧,心虛得摸了下鼻尖。
阮玉儀安分地任由她繫上衣裳,展顏道,“你莫說她,是我執意要穿的。”
“小姐您就知道維護這丫頭,”木香打好了一個端正漂亮的結,又繞至她身後,給她理好後邊的領。
其實要木靈陪小姐去,她還是不甚放心的,木靈素來直率,若是衝撞到世子了,豈不是給小姐添麻煩。如此想著,她道,“小姐,今日不若還是奴婢跟您去罷。”
“昨兒不是應了我,要歇一日的麼?”阮玉儀側首,細細打量木香,見她麵色紅潤,倒也不像是生了病的模樣。
她本就不堅決,抵不住木香絮叨,還是帶著她去了。